葛林芝火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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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个故事：托马斯·哈蒙德

很久以前，拇指家族新诞生了一位孩子。他有一头蓬松的棕色长卷发，一双绿眼睛，和红如鸡冠花的嘴唇。有一天，洪水来了，他的父母们奋力把他推上了一片很大的郁金香花瓣上，“活下去吧，巴基，记住我们爱你。”他努力地伸长他短短的手臂，呼喊他父母的名字，可是一个浪花打来，将他推向更远的地方了。

等到他再次醒来时，他发现自己正停留在岸边，身下的郁金花瓣病怏怏的，沾满了泥点。他努力蹬动他的两条小短腿，胳膊扒着一块小石子，总算是爬了上来。他一路艰难地跋涉着，翻越过比他还高的石块，拨开巨大的向日葵花柄，钻出不断塌在他脑袋上的叶片，手拿小细枝和螳螂搏斗。他累了就伏在叶子的阴凉处睡一觉，渴了就吞食花叶上的露水。最后天色渐渐暗了下去，又一天要到尽头了，他的力气耗尽了，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。

等醒来时，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舒适的所在，四周散发着迷人的花香。他揉了揉眼，触目所及，都是一片热烈的红。

“你醒啦。”一个声音兴高采烈地说，巴基吓了一跳，发现那声音来自他屁股底下。“你倒在了我的叶子下，我就请蚂蚁朋友们帮忙，将你抬上来啦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巴基抱着膝盖，真诚地说，“你是一朵玫瑰花吗？”

“是的是的，”玫瑰花开心地摇了摇，连带着巴基也在花蕊上晃动，“因为你长得真好看，你是我见过和主人长得最像的。你们都有眼睛，鼻子，嘴巴，四肢，只不过你比他小多啦。”

其他的花们也都凑了上来，花瓣熙熙攘攘地，七嘴八舌地咋呼：“你是一个人类吗，就和这座花园的主人一样？”

“我不算人类，”巴基说，“我是拇指一族的。”他不习惯成为焦点，因此将自己紧紧缩着，好像这样就能显得更小一点，让别人注意不到他。

“你们不要这样啊，”玫瑰花开口了，“他太小了，你们这样围在一起，他就没有阳光了啊。”

巴基后来知道了玫瑰花的名字叫托米。他在托米的花瓣间住下来，将他在外面的所见所闻花了三天三夜讲述给托米听。托米是无法离开花园的，他听得很入迷。到了最后一天，托米对他说了他最大的愿望：“我想要成为这花园里最大最红艳的玫瑰花。”他说这话时压着声音，唯恐惊醒沉睡中的其他花们似的。巴基用心地听着。

“再过三天主人就会从他高高的阁楼上下来，剪下他花园里最大最美丽的那朵玫瑰。这样我就可以住在他的窗台上啦，我可以每天看着他读书，写字，只要他能闻见我的芬芳。他是个诗人，是不是很了不起？”

巴基歪了歪头。在他看来，整个花园里也没有比托米更大，更红的玫瑰了。可是托米却不这么想。在托米的讲述中，他能听见爱情的种子正在萌芽，尽管他以前从未听说过玫瑰花会爱上人类。

在托米沉沉睡去后，他悄悄地顺着花杆爬下，去寻找能帮助托米的办法。他先是问了在树枝上歇息的鹦鹉：“能把你羽毛中的红色借给我的朋友托米吗？”

“哦，恐怕不行，我的羽毛是我引以为傲的大衣，一种颜色也不能少。”

他又摇醒了沉睡的晚霞：“能把你光芒中的红色借给我的朋友托米吗？”

“这个不行，我的红色不够深，而且这是我赖以生存的颜色啊。”

这时他脚边的一块砖头说话了。这砖头上长满了青苔，声音也是苍老的：“你想要帮助一朵玫瑰花吗？”

“是的，他是我的朋友托米。”

“在很久很久以前，我们养育一朵玫瑰不仅用水，泥土和阳光，如果你想认养他，就要用心血和爱培育他。”

巴基失望地回到了他的玫瑰花的脚边。天色快亮了，一抹薄薄的白已经压在了天边。可是他还找不到办法。在恍惚中，一股微微的疼痛感袭击了他，他低头看去，原来自己的小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花刺给划破了，鲜血正在往下流淌，那是刺目的红色。

他终于找到最红的颜色了。他坐在玫瑰的根部，将自己的左手臂凑在一根根尖锐的刺上，很快一道道伤口出现在他光洁的皮肤上，血液像小溪流一样，顺着他的胳膊流下，四面八方地汇入土壤。他用力挤压着伤口，快啊，天快亮了，花们会醒来，不能让托米发现。

之后的三天，巴基每天晚上都会将自己的血喂养给玫瑰花，天亮之前又爬回到花瓣中央，和苏醒的托米说早安。

“主人有次下来的时候，一只手拿着水壶，另一只手捧着本书。我努力伸长身子去看那是什么，可是我太短了，但我听见他吟诵着黎明与海燕，我相信他是个诗人。”

“嗯。”巴基应和着。

“你为什么一直把你的左手藏在袖子里，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？”

巴基将他的指尖从袖口里探出来一点：“因为我昨晚没有睡好。”

“你应该早早睡觉啊，巴基。就像我的主人，当月亮探出头的时候，他阁楼里的光也就熄啦。”

第三天的清晨，第一抹曙光在天边亮起，花朵们渐渐醒来了。他们左右环顾，惊讶地发出了阵阵呼叫：“托米怎么变得这么红，这么大？”托米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，他克制着兴奋轻轻摇摆他的身子，他的花瓣红得像红宝石，红得像白鹤头顶上的颜色。他的叶片动了动，露出了他脚底下苍白的，缩成一团的巴基，他疑惑地问：“巴基，你怎么在这里？”

“你是花园里最美的玫瑰了，托米。”巴基微笑着说，冷汗从额头上滴下来。

原来是真的。爱会使玫瑰更红，更艳。

主人从高高的阁楼上下来了，托米现在可以骄傲地挺起胸膛。果然，主人在经过他时发出了惊叹：“我这一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玫瑰。”他小心翼翼地剪下了他，白手套细心地将他护住，转身离开了。

巴基躺在原先属于托米的地方，现在空空荡荡的，只有身下的泥土仍然湿润，带着他的血腥气。一只甲壳虫从他身边爬过，触角好奇地碰了碰他。巴基勉强挤出一点力气，对他露出一个微笑：“可以请你帮个忙吗？我快要死了，我想最后看一眼那朵玫瑰花，你能带我上阁楼吗？”

“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爬上去，那太高了。不过我看见墙上有梯子，我想我可以试试。”

甲壳虫于是让巴基趴在了自己身上，巴基紧紧地抱住它的下腹。他们会沿着绳子做成的梯子爬行。他们一路攀爬，眼前的天空越来越近了。

“这里有一节绳子缺失了。”甲壳虫焦急地说，他们已经来到了最后一步。

他们停在了原地，墙的边缘就在眼前，将天空分割成一线蓝色。巴基轻轻地说：“你踩着我上去吧。”

他的脸已经全无血色，只有那双绿眼睛还空洞地亮着，将整张脸映得神采焕发。

“我快要死了。你帮我看看那朵玫瑰花，就是最大，最美丽的那朵。我用心浇灌出的那朵。”

甲壳虫听从了他的意愿。巴基充当了绳子的最后一小节，甲壳虫黑色的脚掌踏在巴基的腰上，挣扎着翻过白色的墙后，他终于放心地松开了手。他的身体下落，下落，一直到重重跌在泥土上。在他的视野里，阁楼的窗台上有鲜明夺目的一小片红色，像晚会里最美的少女所着的红裙。他知道那是他的托米。

他安详地闭上了眼。

甲壳虫终于爬上了这座阁楼。透过他黑色的小小眼睛，他看见男人的窗台，书桌，以及地板上，到处都摆着大而鲜红的玫瑰，热热烈烈的。他的视野变成一片烧起来的红色，分不清哪一朵是巴基说的，最大，最美丽的那朵。男人正在紧张而动作急促地将玫瑰们用漂亮的彩纸绑起来，桌子上有一张卡片，写着：献给我的小鸟洛丽亚。玫瑰们挤在一起，彩带却不够长，怎么也绑不了了。他随手抽出一根玫瑰，扔在了地上，将卡片插在花束中，最后拿起香水喷在自己一丝不苟的西装上，又拿上手杖，匆匆地走了。

那最后一朵玫瑰躺在地上，静静地，阳光照耀着，慢慢枯萎了。